书摘: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

发布时间 2023-03-22 21:13:53作者: yin'xiang

书摘: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

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,美术所由起,且实为文章之渊源

 

魏晋以来,渐译释典,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,文人喜其颖异,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,遂蜕化为国有。

 

魏晋以来,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,惟吐属则流于玄虚,举止则故为疏放,与汉之惟俊伟坚卓为重者,甚不侔矣。盖其时释教广被,颇扬脱俗之风,而老庄之说亦大盛,其因佛而崇老为反动,而厌离于世间则一致,相拒而实相扇,终乃汗漫而为清谈。渡江以后,此风弥甚,有违言者,惟一二枭雄而已。

 

小说亦如诗,至唐代而一变……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

 

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,其由来亦颇古矣。

 

元稹《莺莺传》

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隔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

 

李朝威《柳毅传》

李公佐《南柯太守传》

蒋防《霍小玉传》

杜光庭《虬髯客传》

 

宋……在市井间,则别有艺文兴起。即以俚语著书,叙述故事,谓之平话,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

 

《西山一窟鬼》

《错斩崔宁》

 

《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》……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》,……此书或为元人撰,未可知矣。……今所见小说之分章回者始此。

 

说《三国志》者,在宋已甚盛,盖当时多英雄,武勇智术,瑰伟动人,而事状无楚汉之简,又无春秋列国之繁,故尤宜于讲说。

 

罗贯中本《三国志演义》……据旧史即难于抒写,杂虚辞复易滋混淆,故……“太实则近腐”……“七实三虚惑乱观者”……至于写人,亦颇有失,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,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;惟于关羽,特多好语,义勇之概,时时如见矣

 

《上洞八仙传》,亦名《八仙出处东游记传》

 

《西游记》杨志和本虽大体已立,而文词荒率,仅能成书;吴(承恩)则通才,敏慧淹雅,其所取材,颇极广泛,……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,加以铺张描写,几乎改观。……又作者禀性,“复善谐剧”,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,亦每杂解颐之言,使神魔皆有人情,精魅亦通世故,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。

 

《西游记》作者虽儒生,此书则实出于游戏,亦非语道,……假欲勉求大旨,则谢肇淛(《五杂组》十五)之“《西游记》曼衍虚诞,而其纵横变化,以猿为心之神,以猪为意之驰,其始之放纵,上天下地,莫能禁制,而归于紧箍一咒,能使心猿驯伏,至死靡他,盖亦求放心之喻,非浪作也”数语,已足尽之。

 

《西游补》十六回,天目山樵序云南潜作;南潜者,乌程董说出家后之法名也。……惟其造事遣辞,则丰赡多姿,恍忽善幻,奇突之处,时足惊人,间以徘谐,亦常俊绝,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

 

《锦屏梅》作者之于世情,盖诚极洞达,凡所形容,或条畅,或曲折,或刻露而尽相,或幽伏而含讥,或一时并写两面,使之相形,变幻之情,随在显见,同时说部,无以上之。

 

《锦屏梅》等既为世所艳称,学步者纷起

 

宋市人小说,虽亦间参训喻,然主意则在述市井间事,用以娱心;及明人拟作末流,乃诰诫连篇,喧而夺主,且多艳称荣遇,回护士人,故形式仅存而精神与宋迥异矣。

 

《聊斋志异》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,然描写委曲,叙次井然,用传奇法,而以志怪,变幻之状,如在目前;又或易调改弦,别叙畸人异行,出于幻域,顿入人间;偶述琐闻,亦多简洁,故读者耳目,为之一新

 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虽“聊以遣日”之书,而立法甚严,举其体要,则在尚质黜华,追踪晋宋;自序云,“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,博辨宏通,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淡数言,自然妙远,诚不敢妄拟前修,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”者,即此之谓。其轨范如是,故与《聊斋》之取法传奇者途径自殊,然较以晋宋人书,则《阅微》又过偏于论议。盖不安于仅为小说,更欲有益人心,即与晋宋志怪精神,自然违隔;且末流加厉,易堕为报应因果之谈也。……纪昀本长文笔,多见秘书,又襟怀夷旷,故凡测鬼神之情状,发人间之幽微,托狐鬼以抒己见者,隽思妙语,时足解颐;间杂考辨,亦有灼见。叙述复雍容淡雅,天趣盎然,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,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。

 

吴敬梓《儒林外史》出,乃秉持公心,指罂时弊,机锋所向,尤在士林;其文又慼而能谐,婉而多讽: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。……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《儒林外史》者。

 

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,假如过甚其辞,就失了文艺上底价值,而它的末流都没有顾到这一点,所以讽刺小说从《儒林外史》而后,就可以谓之绝响

 

吴敬梓字敏轩,安徽全椒人,幼即颖异,善记诵,稍长补官学弟子员,尤精《文选》,诗赋援笔立成。……时距明亡未百年,士流盖尚有明季遗风,制艺而外,百不经意,但为矫饰,云希圣贤。敬梓之所描写者即是此曹,既多据自所闻见,而笔又足以达之,故能烛幽索隐,物无遁形,凡官师,儒者,名士,山人,间亦有市井细民,皆现身纸上,声态并作,使彼世相,如在目前,惟全书无主干,仅驱使各种人物,行列而来,事与其来俱起,亦与其去俱讫,虽云长篇,颇同短制;但如集诸碎锦,合为帖子,虽非巨幅,而时见珍异,因亦娱心,使人刮目矣。

 

(吴敬梓)生清初,又束身名教之内,而能心有依违,托稗说以寄慨,殆亦深有会于此矣。

 

宝玉“昵而敬之,恐拂其意,爱博而心劳”。

 

《红楼梦》全书所写,虽不外悲喜之情,聚散之迹,而人物事故,则摆脱旧套,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。……盖叙述皆存本真,闻见悉所亲历,正因写实,转成新鲜。……据本书自说,则仅乃如实抒写,绝无讥弹,独于自身,深所忏悔。

 

《红楼梦》的价值,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。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,并无讳饰,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,坏人完全是坏的,大不相同,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,都是真的人物。总之自有《红楼梦》出来以后,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。

 

(程高本)续书虽亦悲凉,而贾氏终于“兰桂齐芳”,家业复起,殊不类茫茫白地,真成干净者矣。

 

明代虽有教坊,而禁士大夫涉足,亦不得挟妓,然独未云禁招优。

 

《品花宝鉴》

 

《海上花列传》之平淡而近自然……自《海上花列传》出,乃始实写妓家,暴其奸谲,谓“以过来人现身说法”,欲使阅者“按迹寻踪,心通其意,见当前之媚于西子,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,见今日之密于糟糠,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”(第一回)。……訾倡女之无深情,虽责善于非所,而记载如实,绝少夸张,则固能自践其“写照传神,属辞比事,点缀渲染,跃跃如生”(第一回)之约者矣。

 

刘鹗之《老残游记》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,而历记其言论闻见,叙景状物,时有可观,作者信仰,并见于内,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。

 

《孽海花》于洪傅特多恶谑,并写当时达官名士模样,亦极淋漓,而时复张大其词,如凡谴责小说通病;惟结构工巧,文采斐然,则其所长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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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》一文:

 

诗歌是韵文,从劳动时发生的;小说是散文,从休息时发生的。

 

中国古代的神话材料很少,所有者,只是些断片的,没有长篇的,而且似乎也并非后来散亡,是本来的少有。

 

一、神话是文艺的萌芽。二、中国的神话很少。三、所有的神话,没有长篇的。四、《汉书·艺文志》上载的小说都不存在了。五、现存汉人(代)的小说,多是假的。

 

“刘伶恒纵酒放达,或脱衣裸形在屋中。人见讥之,伶曰:‘我以天地为栋宇,屋室为裈衣,诸君何为入我裈中?’”这就是所谓晋人底风度

 

六朝人并非有意作小说,因为他们看鬼事和人事,是一样的,统当作事实;所以《旧唐书·艺文志》,把那种志怪的书,并不放在小说里,而归入历史的传记一类,一直到了宋欧阳修才把它归到小说里。……及到唐时,则为有意识的作小说,这在小说史上可算是一大进步。而且文章很长,并能描写得曲折,和前之简古的文体,大不相同了,这在文体上也算是一大进步。

 

中国人底心理,是很喜欢团圆的,……大概人生现实底缺陷,中国人也很知道,但不愿意说出来;因为一说出来,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,或者免不了要烦闷,要改良,事情就麻烦了。而中国人不大喜欢麻烦和烦闷,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底缺陷,便要使读者感着不快。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,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;没有报应的,给他报应,互相骗骗。——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底问题。

 

至于创作一方面,则宋之士大夫实在并没有什么贡献。但其时社会上却另有一种平民底小说,代之而兴了。这类作品,不但体裁不同,文章上也起了改革,用的是白话,所以实在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。因为当时一般士大夫,虽然都讲理学,鄙视小说,而一般人民,是仍要娱乐的;平民的小说之起来,正是无足怪讶的事。

 

宋代“说话”中的所谓小说,即是“短篇小说”的意思。

宋人之说话的影响是非常之大,后来的小说,十分之九是本于话本的。

 

元呢,它的词曲很发达,而小说方面,却没有什么可说。

 

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,假如过甚其辞,就失了文艺上底价值,而它的末流都没有顾到这一点,所以讽刺小说从《儒林外史》而后,就可以谓之绝响。

 

《红楼梦》的价值,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。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,并无讳饰,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,坏人完全是坏的,大不相同,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,都是真的人物。总之自有《红楼梦》出来以后,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。

 

中国人看小说,不能用赏鉴的态度去欣赏它,却自己钻入书中,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脚色。……满心是利害的打算,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2023.3.21